柏林电影节中国电影观感之二
本届柏林电影节实际上应该有十部中国电影亮相,不过其中有几部是国外制作的外壳,所以不是以中国电影身份出现,但其内容应百分之百是中国片。这几天又陆续选看了其中的三部,其中的纪录片《囚》,我想单独作为一篇来谈谈我的感受,以示对制作人马莉的敬意。
《囚》(青年论坛单元)
《囚》是一部“难以观看”的电影,但我认为它是一部非常有价值的电影。它是一部长达五个小时的纪录片,展示的是中国东北长春一家精神病院住院病人的生活。70后女导演马莉在中国纪录片领域赫赫有名,她为了拍摄这部电影在这家医院蹲点了五年,从大量镜头资料中剪辑出五个小时的内容。可以想象,把五年拍摄的内容压缩为五个小时,她在剪裁这个电影时,一定是经常有忍痛割爱的感觉。但是对于观众来讲,五个小时绝对是个考验。事实也是如此,敢于进入放映厅的观众就与其它电影的场次相比少了很多,等到放映结束时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几十个观众。
导演马莉
影片通篇都是以固定机位和中立旁观者视角冷静记录病房和医院里发生的事情,画面的颜色也是低饱和到了像是有些绿色色温偏差的黑白片。这是一种上世纪六十年代起起源于美国的所谓“直接拍摄(Direct Camera)”纪录片类型,特点是制作人(导演,摄影师和其它制作参与人等)尽可能退居背景,最大程度地减少对拍摄场景的干预,影片更拒绝使用起到主持人作用的引导性叙述和旁白,形成一种“所见即所得”的客观的“影像资料”。
这是马莉拍摄的“人的困境”纪录片系列之第三部作品。之前的两部《京生》和《无镜》已经参加过一些国际电影节。“精神病人”既是一个病理意义上名词,也是一个社会标签,一个将人从正常社会生活隔离开来的标签。实际上也是,影片中的一个主要人物是一个公司白领小陆,他被诊断为躁狂病人而被妻子送进精神病院医院治疗,他的特点就是不承认自己是病人并坚持不懈地申请出院,他在医院的主要活动内容就是抗议医院的不自由和向医生、护士和病友申辩自己不是病人。而医生反复的解释就是强调判断他是否有病的依据就是看他是否能够正常参与社会生活,能承担社会角色(如雇员,丈夫,父亲等)所赋予的社会功能。
《囚》就是这样一部将镜头深入和对准那些被隔离在正常社会以外的“精神病人”的世界,这是一个隔绝的世界,一个禁忌的世界,一个被(刻意)遗忘和忽略的世界,一个孤独和冷漠世界。甚至不能说这是一个世界,而是世界之外的一个隔离状态的狭隘生存空间。通常,一个社会对这个生存空间是有意忽略或不加以关心的,被送进这个空间的人已经不关“正常人”的事。这些“精神病人”不但被排斥在正常社会生活之外,也通常被认为不具有正常的喜怒哀乐情感和认知能力,因此他们的情感状态和生存状态也自然为正常社会所忽略,且忽略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精神病院可以说是一个将干扰社会“正常生活”的人排除掉的社会机制和进行收容的社会机构。
然而,干扰社会“正常生活”的人,首先也是个人。马莉的这部影片就是一部关注人的作品。衡量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的指标,就是看它如何对待那些“不正常的人”。影片甚至借助一个年轻病人之口,质疑“有病”和“没病”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在他看来医生和护士才是“有病”,而他和病友才是“正常”。
电影海报
五个小时的镜头展示的是精神病院治疗区里的众生相,例如不甘当下属而要下海做大生意的高级白领,爱发酒疯的酒鬼,有着少年犯阴影的年轻混混,高度自闭的中学生,在病房里也要摆谱的昔日区卫生局局长,平时看上去彬彬有礼的但发作起来会有暴力行为的中年男子,曾经是“黑五类”和“狗崽子”的儒雅的老单身,一辈子吸毒和酗酒的精明狡猾的老油条,长着一张娃娃萌脸的爱较真的大学生等。
马莉也冷静客观的镜头让观者看到,她的这些主人公,大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如果说“有病”,那么也大都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病态”,然后才是病理学意义上的。这部电影的目的,我想就是让人们更关注社会学意义上的这一边缘人群体的生存状态。电影中大量的镜头显示,这些病人除了在犯病时有躁狂暴力行为或者在某个方面有偏执妄想的表现,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是正常的,他们也跟任何正常人一样,渴望得到尊重,关爱,温暖。影片让人看到,这些所谓的“病友”之间是团结的和互助的,其中一个病人喂一个自闭症病人牛奶的镜头让人十分感动。影片还让人看到,这些“不正常”病人也有正常的痛苦欢笑和幽默,甚至他们与正常人相比,更强烈地渴望被关注和被倾听,更懂得感恩。例如那个从小因出身不好被歧视的“黑五类”、一辈子没朋友的孤独老单身,他对着马莉的镜头讲述了自己的身世,然后毕恭毕敬地感谢马莉的倾听,说从来没有人对他的故事感过兴趣。这一幕中的这位老者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他就是正常社会中无处不有的卑微的但让人尊敬的普通人。看完这个电影,人们甚至会会思考这个问题:这些“病人”到底是进去以后才不正常了还是不正常之后才被送进去的。
在网上看到影片作者马莉的如下一段话:“ 我想描述一部生命的窒息史。他们孤独的被囚禁在以知识为名建立的大囚笼里。无法根治的精神重疾不断制造出荒诞不经的虚幻世界,他们委身梦魇般的世界无力辨识也无从摧毁。药物会让他们短暂清醒,回到现实。在这个所谓的理性的世界,看似脉脉温情掩盖着真实的冷漠,他们强制接受训诫,要求臣服于理性的秩序。他们还将在巨大无边的社会和家庭生活双重挤压下自我折磨和自我忏悔。清醒很短暂,不久,他们又将陷入混沌的幻觉的城堡,周而复始。”影片最后还打出字幕,引用的是卡夫卡的一句话:
“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我们就像被遗弃的孩子,迷失在森林里。”
这无疑是非常煽情的一段话,再加上用卡夫卡来撑腰,我估计会把文青们感动得不行不行的。似乎马莉把精神病院当成是一种违反人性的黑暗制度,本片的目的也就带上了制度与道德批判色彩。这从该片的一个宣传海报把“囚”写成一个象形符号上也能看出。
其实我看完影片后,倒是没有得出一个简单明了黑白分明的结论,我不认为精神病院存在的本身就一种制度上的不合理,是一种反人性的社会机构。而且,影片中的医生和护士,并没有给人以压迫者的印象,而是具有敬业精神和爱心(是不是由于摄像机的存在使得他们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得而知)。我总是认为,从复杂的社会事实中找一个简单化的因果关系,从而来对社会和对社会制度进行道德批判是容易的,但无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社会。不过,所幸的是,影片是“直接拍摄”类型的力求客观忠实记录的纪录片,它作为素材展现给观者,观者完全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
无论如何,在世界任何地方,“精神病院”都是这样一种社会存在,似乎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找到一个“幸福的精神病院”。这部影片的意义,在我看来就是它让人去关注一种否则不会进入我们视野的一种人的存在,让我们多一种视角去思考什么叫人生,或者什么叫“正常人生”,让我们对人性的感知感受更加敏感,更加敏锐,从而让社会变得更加宽容和容纳。
影片剧照
可惜马莉没有出现在柏林电影节上,不然我会向她提这样一个问题:可不可以在不经过病人同意的情况下,去拍摄他们和把拍摄到的内容进行公开传播展示?
我不了解拍摄的背景,也不知道作者是如何面对和解决隐私权的问题,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问题,它是一个无从回避的伦理问题。但我也认为,这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
这个电影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看过的王兵独立拍摄的长达八个小时的纪录片《铁西区》,那是一座中国纪录片历史上的丰碑。中国要感谢王兵和马莉这样的纪录片制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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