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皮狗按:
Bananabus是我们新认识的作者,深圳人。
提到深圳,我们总是先想到改革开放、快速发展、摩登城市……全是以一种鸟瞰的视角去观察深圳,却很少放低机位,从生活的视角平视深圳,仿佛这座城市从来就不是用来生活的。Bananabus给了我们这样一个视角去重新审视深圳,重新叙述这座城市。
从小到大,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逃出深圳。
记忆
我大概是5岁的时候就着手实现我的梦想了。那时候,家对面住着一个小哥哥,他除了会在阳台那边大声喊“妹妹你在吗”之外,还经常煽动我跟他离家出走。我胆子比老鼠还小,常常连生人按门铃都不敢听,但只要是他按的,我立刻就能凭直觉分辨,抢去接。5岁还不是有特权享用零花钱的年纪,于是我从老妈的粉色猪罐里挖了几枚硬币,这才壮着胆子偷溜。
深圳的夏天是水汽、暑气和汗滴和谐交融的盐汽水一样的热,古往今来莫不如是。那时小孩子中很流行一种食物,一种五颜六色的、果味的冰块,用塑料袋装着出售。
我掏出一枚硬币表示要买,看店的小女孩懒懒瞅我一眼,说,要五毛钱,你这不够。五个一毛钱,真是一笔巨款。
小哥哥带我逃家的事情很快就败露了。我挨了老妈结结实实一顿衣架炒肉,她边打边红着眼眶骂我:“飞囡!(粤语:女小混混)”我很委屈,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从乖宝宝堕落成飞囡,形象落差太大;另一方面是我仍然得不到出行的自由,哪怕只是一小部分。我的父母直到我15岁时,都放不下心让我独自去关内走走,见见世面。
童年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亲情保护着,直到这保护成为一种囚牢。那时候从我的父母,到我,到一些别的人,总是囿于囚牢中,从一个囚牢辗转到另一个囚牢。
深圳给人某种流动而自由的错觉:实际上,我们都心甘情愿地客居于她的围屋中。
和很多打拼者相似,父母的工作地点频繁变更,我童年的记忆影像亦随之轮转,显得光怪陆离。
深圳夜景
从三十层的酒店高楼向外看,万家灯火。高的、低的、白色的、霓虹的,还有107国道车流的鸣笛声、呼啸而过的粗重风声,它们集体抗拒着漆黑浓重如流墨般的都市的夜。或者,被漠视被忘记的、城市最外围的工业区。市镇规划松散,街道分布如乱石,人们的黑眼睛里有诚恳、朴实、麻木、狡猾等等神采,唯独缺乏智慧。
只有阳光怜悯这个小镇。和深圳别处不一样,由于缺少高大建筑物的遮挡,阳光经常放肆地照耀这里。当我尝试回忆童年,立即就有大片大片的光侵入神经中枢。那白光让我失忆。
我们是无意识失忆的一代。那工业小镇当年还有些用处罢,但现在已经被彻底抛弃。
属于老爸那一代打拼者的记忆却十分完整。从小长于深圳的我,对她的了解,恐怕还不及我爸多。老爸总和我吹嘘他的发迹史,如何艰苦打拼,如何受人赏识一路跳槽,乃至如何打败情敌成功和我妈百年好合。
彼时酒店业在东南沿海如鱼得水十分发达,高档酒店遍布深圳,对他们来说,跳槽属于升迁的一种,是很值得多尝试的。长辈们的过去大多相似:中学辍学,孤身到深圳打工,趁年纪还轻跟住一个老板,一路修习人情世故。姐妹们或偷渡香港,或从内地蜂拥至深。我老妈就是沿海企业在内地招工时,乘着这股改革开放的旋风来的。
往昔历历在目:许多人从一贫如洗到一夜暴富,从白手起家到坐拥金山——而直到今天,许多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仍然期待着与这座城市共同高歌猛进,平地起飞,房价,当然,也不甘落下。
曾经,这城市像个大型工厂。从关内到关外,人们被加工,或被截留。我们最终安顿下来的居所紧挨关内外分界。这里的一座大桥成了交换车辆和行人的履带,如同工厂的一个车间。
我时常从大桥俯瞰,屏息,聚精会神地凝视如川车流,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仿佛脚下就是另一个世界。
地铁
后来的岁月,我不止一次地被教导:我们是父辈和这个城市一同用血汗创造的结晶,我们因而背负着更多的期望。而我也让他们如愿以偿了。
同样是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亲眼见证了那座横亘我童年的庞然大物——南头大桥的倒塌。那种遥远而莫名的、对囚牢的恐惧感,才再一次被唤起。童年被颠覆了,关内外从地理意义上彻底失去区别。
城市变得越来越陌生,我的童年似乎与那个工业小镇一同被抛弃。在独属于我的时空里,连贯的历史出现了无可挽回的断层。
长大后,旅游或者探亲时,我都尽可能选择坐火车,辗转于数个城市。末了归家,更是要坐火车。也许是怀旧感作祟,于我而言,公交车、火车,拥有的时空总是双向的,开往未来,或是过去;而象征城市高速发展的地铁,永远只有单向,不断前进,无法逃离。
深圳地铁
地铁曾是我的囚牢,但真正禁锢我的,永远是地上的城市。
中学校园里栽一种凤凰木。叶子是墨绿色的,小而密,像软的鸟羽,被瘦直的树干撑得异常繁茂,高高地遮蔽了傍晚的天空,像灰蓝的星星。我的记忆和理想最终长成了那棵树的样子。于是,沿着放射状的枝杈,我坐上未曾体验的地铁,试着找回儿时的感觉,再次尝试逃离。逃离什么?家园本身就值得逃离。
在这个公交车失落的年代里,我多数时候坐的是地铁,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去到几个文化旅游点,去到与香港一海之隔的口岸边。这样的徒步使我远离熟悉而闭塞的生活圈子,带给一个少年人无可言状的孤单感,并占领他整个胸腔。
在那种迷走里,我无数次地,第一次认识这座城市。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城市的CBD如此之多,这个城市的独立书店也不少。我试着寻找最有名的那家,所谓大隐隐于世,藏在城市的幽径深处。五十平米的小屋,书从足下旋转堆叠至天花板,纸张黄白交杂,晃得我有些眩晕。我在那里流连了三个小时。最终,我挖出两本90年代的《世界文学》,50块,老板说,你赚了。
我还很爱逃到市里的美术馆看展览,尤其是设计类。很多年轻和不那么年轻的设计师都把工作室安在深圳,守望在梧桐山下,或者隐蔽于科技园里,那地方连空气都因灵感而躁动。
从市场里批发的廉价衣物到城市大道上一抹未干的、气味刺鼻的沥青,似乎皆可搬运、复制,成为字体、图形、影像或者符号。深圳渐渐给人收纳一切的错觉。已废弃的、已死亡的,至少能在设计师的手下被重塑,被重新记忆。
——充满错觉的城市,像极了勒古恩笔下的“City of Illusions”。但人们对这些错觉深信不疑,并总能成功地,可喜地,把美丽的幻想实体化。对他们而言,深圳不是囚牢,是机会之地。
我读中学时,展览之类的文化活动在深圳还十分有限。如今离家,深圳的艺术潜力反而终于被发觉,文化活动如雨后春笋遍地猛长。忙成陀螺的大学新鲜人,大概暂时无法一睹地铁新线路的涂鸦罢。
牢笼
我在高考之后实现了人生中第一次旅行。真正的第一次,且无父母陪伴。
逃离家园带来的恐惧与狂喜相辅相成。这让我模模糊糊明白,所谓旅行便是暂时性的如施恩般解脱人身上的枷锁,如对付鸟笼里的麻雀,让它早上飞走,傍晚回笼。至于那些始终在森林里飞行的野生雀儿不在此列。旅行时我碰见不少这样的野鸟,当然更多的人属于前一种。
我遇见过一个小餐馆的厨师,据说他有一天像乞丐一样倒在了古镇的石板路上,餐馆的主人同他有眼缘,便把他捡回了家。他在店里木讷而沉默,但言行衣着俱整,很难想象他曾经是个流浪汉。至于餐馆的主人,正好是我住的旅馆的老板,曾经长年漂在北国,是浩浩荡荡北漂大军里最不起眼的那一颗米粒。打工,摄影,写字,一路“放浪形骸”至祖国南境。
漂泊于他可能是一种所谓的宿命。我同这些人萍水相逢,短暂地共谈炉边,共享水源。在他们的眼睛里,活跃着一种我始终缺少的灵魂:流浪者的灵魂,能置身欲望与劳碌之外,能独自行走于心灵广阔的荒野中。旅行也许给予我这种体验,但不久后,我又将被抛回城市的熔炉之中。
坐上回程的火车,我切实地体会到所谓生命的荒谬。从原野到囚笼,距离不长,乘一夜火车足矣行毕。不那么高速的行驶,漫长的翻山越岭的折磨,体内的生命能量在慢慢分崩离析。只愿车再快些,恨不得下一秒到达终点站。
但显然,一旦到达,我又会开始逃离家园,乃至一生都在逃离。逃离已成废墟的南头大桥,逃离家门前的臭水河,逃离填海区域上建立的中学,逃离城市大道两旁蓊郁如森林的绿化带……甚至逃到另一个城市——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
我曾差点失却逃离“家园”的梦想,因为他人的期待,因为无法忍受孤独。但它其实始终像一个小小的幽灵,紧紧攫住我的衣角。然而,不论怎么逃离,我也只是从一个囚牢辗转到另一个囚牢而已。
童年终是消逝了。对自由的无限渴望,消泯于日益薄弱的自由经验中。
我又如何能逃出深圳呢?毕竟,她从来不会让人无事可做。她为每个人都准备了可供扮演的角色。随时随地,机动分配,变化莫测。我们是失忆的一代;我们的故事与我们的原乡同样变化莫测。
——深圳是一个怎么样的城市呢?
火车上的人好奇问道。
怎么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不太想用报纸上、人们耳熟能详的内容来描述这座城市。她的“怎么样”,应该是内化为我个人的“怎么样”。
城市与我,就像罗丹与他心爱的雕塑,她是我的所有物,我亦附属于她生存。无论我去到哪里,向别人描述哪一个城市,她都会带上深圳的影子。或者说,我描述的每一座城市,其实都是深圳。如影随形的深圳。如影随形的家园。
拖着行李回家的路上,我竟碰见了童年的小哥哥。我们多年未见了,已成陌路。据说他远渡重洋,独自在外生活学习。他头发染了棕色,牵着一个女孩,虽然和中学时牵的那个不太一样。我始终觉得,他比我勇敢,总能果断地走出囚牢。
但结果是不是,谁都没能走出来?我们擦肩而过,脚步都很迅疾,不自觉地带上所谓的深圳速度。我们都渴望逃出这个城市,最后却甘之如饴地,成为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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