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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之恺:我这一生 | 谢谢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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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利前一年,民国三十三年的中秋,我住在重庆沙坪坝的“抗建式”小屋内。当夜月明如昼,我家十人团聚。我庆喜之余,饮酒大醉,没有赏月就酣睡了。次晨醒来,在枕上填一曲打油词。其词曰:

  七载飘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都会得奉觞进酒。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圆骨肉几家有?天于我,相当厚。故园焦土蹂躏后。幸联军痛饮黄龙,快到时候。来日盟机千万架,扫荡中原暴寇。便还我河山依旧。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摇手。(贺新凉)

  我向不填词,这首打油词,全是偶然游戏;况且后半夸口狂言,火气十足,,本来不值得提及。岂知第二年的中秋,我国果然胜利。我这夸口狂言竟成了预言。(只是“盟机千万架”应改“两枚原子弹”而已。)我高兴得很,三十四年八月十日后数天内,用宣纸写这首词,写了不少张,分送亲友,为胜利助喜。自己留下一张,贴在室内壁上,天天观赏。

起初看壁上的词,读读后面一段,觉得心情痛快,后来越读越不快了。过了几个月,我把这张字条撕去,不要再看了!为什么缘故呢?因为最后几句,与事实渐渐发生冲突,使我读了觉得难以为情。

  最后几句是“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摇手。”岂知胜利后数月内,那些“劫收”的丑恶,物价的飞涨,交通的困难,以及国共的消息,把胜利的欢喜消除殆尽。我不卷诗书,无法归去;而群儿都说:“还是重庆好。”在这种情况之下,我重读那几句词句,觉得无以为颜。我只得苦笑着说,我填错了词,应该说“言未毕,齐点首。”

  做人倘全为实利打算,。因为一者,我的故乡石门湾,二十六年冬天就被敌人的炮火改成一片焦土。我的缘缘堂以及其他几间老屋和市房,全部不存,我已无家可归。而在重庆的沙坪坝,倒有自建的几间“抗建式”小屋,可蔽风雨。二者,我因为身体不好,没有担任公教职员,多年来闲居在重庆沙坪坝的小屋里,没有职业的牵累,。我在重庆,在上海,一样地是一个闲人,何必钻进忙人里去赶热闹呢?三者,我的子女当时已有三个人成长,都在重庆当公教人员。他们没有家室,又不要负担父母的生活,所得报酬,尽可买书买物,从容自给。况且四川教育当局曾有布告,欢迎下江教师留渝,报酬特别优厚。为他们计,也何必辛苦地回到“人浮于事”的下江去另找饭碗呢?一一从上述这三点打算,。我逃难中曾写过一张画,,到处可为乡”,这时候我正应该躬行这句话了。

  不知道一种什么力,终于使我厌弃重庆,而心向杭州。不知道一种什么心理,使我决然舍弃了沙坪坝的衽席之安,而走上东归的崎岖之路。明知道今后衣食住行,要受一切的困苦;,等于再逃一次难;然而大家情愿受苦,情愿逃难,拌命要回到杭州。这是什么缘故?自己也不知道。想来想去,大约是“做人不能全为实利打算”的缘故罢。全为实利打算,换言之,就是只要便宜。充其极端,做人全无感情,全无意气,全无趣味,而人就变成枯燥、死板、冷酷、无情的一种动物。这就不是“生活”,而仅是一种“生存”了。古人有警句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句话看似翻案好奇,却含有人生的至理。无益之事,就是不为利害打算的事,就是由感情、意气、趣味的要求而做的事。我的去重庆而返杭州,正是感情、意气、趣味的要求,正是所谓“无益之事”。我幸有这一类的事,才能排遣我这“有涯之生”。

  “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摇手。”其实并非厌恶这山城,只是感情、意气、趣味所发生的豪语而已。凡人都爱故乡。外国语有nostalgia一语,译曰“怀乡病”。中国古代诗文中,此病尤为流行。“去国怀乡”,自古叹为不幸。今后世界交通便捷,人的生活流动,“乡”的一个观念势必逐渐淡薄,而终至于消灭;到处为家,根本无所谓“故乡”。然而我们的血管里,还保留着不少“怀乡病”的细菌。故客居他乡,往往要发牢骚,无病呻吟。尤其像我这样的人,被敌人的炮火所逼,放逐到重庆来的人,发点牢骚,正是有病呻吟。岂料呻吟之后,病居然好了,十年不得归去的故乡,居然有一天可以让我归去了!因此上,不管故园已成焦土,不管交通如何困难,不管下江生活如何昂贵,我一定要辞别重庆,遄返江南。

  重庆的临去秋波,非常可爱!那正是清和的四月,我卖脱了沙坪坝的小屋,迁居到城里凯旋路来等候归舟。凯旋路这名词已经够好了,何况这房子站在山坡上,开窗俯瞰嘉陵江,对岸遥望海棠溪。水光山色,悦目赏心。晴明的重庆,不复有警报的哭声,但闻“炒米糖开水”“盐茶鸡蛋”的节奏的叫唱。这真是一个可流连的地方。可惜如马一浮先生赠诗所说:“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忆六桥。”我苦忆六桥,不得不离开这清和四月的巴山而回到杭州去。临别满怀感激之情!数年来全靠这山城的庇护,使我免于披发左衽,谢谢重庆!(读者蒋先平推荐,附图为丰子恺书作)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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